王国维20世纪当西方哲学主流逐渐转向语言的时候，在东方有一位学者已于世纪初就将研究偏向"由哲学移于文学"，直面诗歌语言及其精神，以拈句评词的方式完成了中国美学中的经典《人间词话》，这位学者就是王国维。《人间词话》最初揭晓于1908年10月至1909年1月的《国学学报》，共64则，由王国维从其125则词话条记中经心挑选而定。1至9则可视为理论部门，论述"境界"及其特征；10至52则可视为理论的实践部门，拈句评诗词之境界和人生三境界；53至64则可视为理论的延伸和总结，论及诗歌的历史演进和诗人与自然人生的关系等。

王国维将自己的词话冠以"人间"称谓，暗含着对人世人生的艺术拷问。纵观《人间词话》，我们认为其作为民族"救亡图存"时代的产物，是王国维于而立之年由哲学转向文学的一种文化拯救意识的觉醒：用"境界"说重新探讨民族诗歌的艺术真理，以拯救国民之文化精神。

王国维追求文学艺术的"境界"，本质上是透过文学艺术探寻现实人生问题的谜底，其中既蕴藏着再起民族传统诗歌艺术的理想，也含蕴着以诗歌精神振拔国民精神之美学意识和热忱。这集中体现于王国维崇尚有"气象"、有"真景物真情感"、有忧患意识的诗歌作品，认为这样的"有境界"作品必含蕴人生的真理，必具振拔人之精神生命的气力。王国维曾言："夫人之心力不寄于此则寄于彼，不寄于高尚之嗜好则卑劣之嗜好所不能免矣。

而雕塑、绘画、音乐、文学等，彼等果有解之之能力，则所以慰藉彼者世固无以过之。……而美术之慰藉中尤以文学为尤大。

"王国维以睿智的眼光洞察了文学艺术的气力，文学艺术境界与人生境界相通，文学艺术虽不能取代人塑造生命，但"有境界"的文学作品却给人以生命的慰藉、启示与激励。这与鲁迅的文艺运动主张在思想追求上有着某种微妙的一致性，只不外鲁迅是"前瞻"，是打破与建立；而王国维是"回眸"，是纠正与重建。1．美学意义上的游戏，勾连艺术与人生游戏，是西方哲学里具有重要意义的一个观点。从生活的角度看，游戏是人类生活不行剥离的一部门。

亚里士多德说："人们从事劳动，紧张之余需要休息，游戏正是使勤劳的人得以休息。"从艺术的角度看，游戏是艺术作品自己的存在方式。

在"西学东渐"的时代，曾研读康德、席勒哲学的王国维自然受到游戏理论的影响，形成了自己的美学游戏观。王国维在《文学小言》中说："文学者，游戏的事业也。"显然是接受了文学艺术的本质是一种游戏的看法。极其讲求规则、韵律、节奏、意蕴的中国古典诗歌艺术，首先就是一种极为精致的语言游戏。

于是，"游戏"就成了王国维探索艺术和人生真理的出发点。游戏的存在方式是自我体现，在自我体现的游戏运动中"玩味着某种工具"。西方解释学的这种看法，与中国古典诗歌讲求在极狭小的空间蕴含无限意味正相契合。伽达默尔说："在游戏的体现中所泛起的，就是这种属于解救和回转的工具，被展现和展现的，就是曾不停被掩盖和挣脱的工具。

"文学游戏运动中体现出的这种"解救和回转"的作用，也正是王国维探索文学艺术之"境界"，寻求人生慰藉与拯救的基础目的。然而，王国维对游戏却有自己的规则要求。《人间词话》未刊稿第120则云：诗人视一切外物，皆游戏之质料也。

然其游戏，则以热心为之。故诙谐与严重二性质，亦不行缺一也。《人间词话》第60则云：诗人对自然人生，须入乎其内，又须出乎其外。

入乎其内，故能写之。出乎其外，故能观之。

入乎其内，故有生气。出乎其外，故有高致。游戏运动自有其神圣严肃性，谁不严肃地看待游戏，谁就是游戏的破坏者。

同时，游戏在现实生活中又具有超功利的精神愉悦性和审美教育性。所以，王国维强调在文学艺术运动中，无论是喜剧还是悲剧，作家诗人都要"热心为之"，"以'揭晓人类全体之情感'为己任，以'民族文化之蓬勃'为天职"。文学艺术作为一种游戏，也可视为维特根斯坦意义上的"语言游戏"。

中国古典诗歌，从其表层结构来看，就是将语词的用法和节奏"玩"至极限的语言游戏；但从其深层结构来看，它却是一种生活形式、生命形态。维特根斯坦说："语言游戏存在着——一如我们的生命"，"一切都在语言中显现"。

这就要求作家诗人能够掌握语言的深层存在。所以，王国维强调诗人（也包罗读者）"须入乎其内，又须出乎其外"，"入乎其内"零距离体察涵泳，有"我"方"见者真"、"有生气"；"出乎其外"远距离综观，逾越"自我"方"知者深"、"有高致"。

对自然人生能入、能出，滥觞于中国传统哲学的入世与出世。冯友兰指出，中国传统哲学的主要精神"既是现世的，又是出世的"，中国传统哲学"既是理想主义的，又是现实主义的"。可以这样说，入世与出世的交织使得中国文学艺术、哲学以及人生，在抵达"境界"时自然相通。

《人间词话》2．艺术境界，人的明白所能抵达的彼岸《人间词话》里的"境界"主要有两个寄义：一是文学（尤指诗词）艺术的境界；一是人生的境界。我们先考察前者。《人间词话》首则即提出：词以境界为最上。

有境界则自成高格，自有名句。（说明：以下凡属64则词话者，只写出则码不再加注）"高格"和"名句"是组成作品境界的形式二特质。

"高格"指飘逸的气势派头，有飘逸的气势派头才气感自己之感、言自己之言；"名句"指作品的语言灵魂，有篇有句则神貌相依有生气，有篇无句则空洞枯槁。第6则又云：境非独谓景物也，情感亦人心中之一境界。

故能写真景物、真情感者谓之有境界，否则谓之无境界。"真景物"和"真情感"组成作品境界的内容二特质。

景物与情感融会，又真实真切，则凝成作品之境界。第7则举详细诗句为例指出"境界"是如何通过语言得以体现的："红杏枝头春意闹"，著一"闹"字而境界全出。"云破月来花弄影"，著一"弄"字而境界全出矣。

"红杏枝头"、"云破月来花影"为真景物，拟人格的"闹"字和"弄"字则将景物人情化，物境、情境融会一体，于是"境界全出矣"。中国传统美学中就有"物境"、"情境"、"意境"的条理之分，谓"意境"为"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"。

昔人之"意境"说，有偏重"心"而轻视"物"的一面。而王国维认为：文学之事，其内足以观己，而外足以感人者，意与境二者而己。

上焉者意与境浑，其次或以境胜，或以意胜。苟缺其一，不足以言文学。又云：文学之工不工，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。王国维的"境界"说，若从源头看，是为传统美学观点"意境"划定界线。

有"境界"必有"意境"，有"意境"纷歧定有"境界"，所以王国维在第42则指出姜白石词：惜不于意境上用力，故觉无言外之味，弦外之响。"言外之味，弦外之响"是一种语言及其思想情感的深度、广度与高度，白石"有格"而无"内美"，故作品缺乏深刻的意蕴而无"境界"。王国维的"境界"说，为何如此看重"真景物真情感"？我们可以借助维特根斯坦《哲学研究》里的看法来明白。

第544节："当我出于盼望说：'他来了该多好！'这种情感给了这话以'寄义'。但它是否也给每个词各自的寄义？但这里也可以说，情感给了这话以真实。这时你看到诸种观点在这里是怎样交汇的。

"第545节："若说情感给了语词以寄义，那么这里的'寄义'就叫作：要点所在。"第546节："有些话会从我们心里冲出来——如一声喊叫。"［６］维特根斯坦的分析使我们信服地认识到，那些饱含情感的言语是自然的不假雕饰的"从我们心里冲出来"的，情感给予语词和句子以真实的寄义；情感与景物融会，具化为景物的图象最为我们直观感受掌握，而这就是王国维所说的"意与境浑"的文学艺术境界。

《人间词话》第9则总结云：沧浪所谓"兴趣"，阮亭所谓"神韵"，犹不外道其面目，不若不才拈出"境界"二字为探其本也。又云"境界具，而二者随之矣"，可见，王国维的"境界"说，是对前人美学思想的承继与建立，是对诗词语言及其精神的深层明白掌握，追求"境界"就是追求明白的深度、品评的高度。

那么，这种明白与品评又如何可能呢？《人间词话》第56则指出：大家之作，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，其写景也必豁人线人，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装束之态。以其所见者真，所知者深也。这则词话道出了有"境界"作品和读者之间的交互作用。有"境界"的作品，语言不假雕饰真切自然而吸引人、写景阔大而感人、言情一往情深而感人，"遂觉诗人之言，字字为我心中所欲言，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"。

［１］读者正是赖以这种感发作用，领会其语言、入其景、感其情，进入作品的世界，抵达作品的境界，意会人生的境界。人生之"离合悲欢、羁旅行役"，诗人能写之，读者能感之。然而，读者"亦有得有不得，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浅焉"，所以，在明白抵达艺术境界的彼岸之前尚须掌握其特征。

“三境界说”3．艺术境界之特征：虚实相映，道艺合一王国维认为文学艺术境界的特征有"造境"、"写境"与"有我之境"、"无我之境"。无论是"造境"、"写境"还是"有我之境"、"无我之境"，从其深层结构来看都存在虚与实的辨证关系。"造境"与"写境"。

《人间词话》第2则云：二者颇难区别，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，所写之境必邻于理想故也。第5则又云：自然中之物，相互关系，相互限制。

然其写之于文学中也，必遗其关系、限制之处，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。又虽如何虚构之境，其质料必求之于自然，而其结构亦必从自然之执法，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。

"造境"抟虚成实，使诗境里有空间，有流动，有生命气息；"写境"化实入虚，使诗境里有深情，有深意，有生命哲思。虚实相映，境界出。"有我之境"与"无我之境"。

《人间词话》第3则云：有我之境，以我观物，故物皆著我之色彩。无我之境，以物观物，故不知何者为我，何者为物。第4则又云：无我之境，人惟于静中得之。

有我之境，于由动之静时得之。故一优美，一宏壮也。"有我之境"由实入虚，情思与景物缠绕，理想与现实映照，所以"宏壮"；"无我之境"并非完全无我，只是虚实两全，已达忘我之境、自由之境，所以"优美"。

艺术境界中的这种虚实结构，不仅显示了艺术辉煌光耀的美，更展现了它的深度。"艺"与"道"有一种家族亲缘关系，正如庄子所言"唯道集虚"。宗白华指出："在他（庄子）是'道'，这形而上原理，和'艺'，能够体合无间。

'道'的生命近乎技，'技'的体现启示着'道'。"王国维以辨证的眼光洞见了文学艺术中这种虚实相生凝聚为意、境两浑的"境界"，于是，追求"境界"就浸染了寻求人生之"道"的底色。有"境界"的作品，就是指向"道"的路标。

艺术能够给予人类的就是路标的指示性和气力性，知识、智慧、精神、信仰、执著等等在追求"境界"的路上一路滋生着。《人间词话》第8则总结云：境界有巨细，然不以是而分优劣。因为凡有"境界"的作品，或优美或壮美，都显示着一种感发激励的气力。

恰如康德所言："壮美感动着人，优美摄引着人。"虚实相映，道艺合一，中国文学艺术境界的这种特征彰显着文学的魅力。文学的魅力不止在于描绘美自己，让人瞥见美；更在于展现美的气力，激励人引导人透过艺术境界抵达人生境界，掌握生命存在。

对此，宗白华借荷尔德林的诗句作了极为深刻的论述：谁沉冥到那无边际的"深"，将热爱着这最生动的"生"。他这话使我们突然省悟中国哲学境界和艺术境界的特点。中国哲学是就"生命自己"体悟"道"的节奏。

"道"具象于生活、礼乐制度。"道"尤表象于"艺"。辉煌光耀的"艺"赋予"道"以形象和生命。

"道"给予"艺"以深度和灵魂。王国维著《人间词话》，"人间"表现出其终极目的在于通过探索文学艺术的"深度与灵魂"（境界），抵达一种美学的人生境界，从而掌握生命的意志。王国维主张"词之雅正在神不在貌"，即要求读者透过语言的表层存在——"貌"，掌握语言的深层存在——"神"；"貌"只是语言的形式技巧，词的"面相"而已，而"神"才是词的"本"，是语言中蕴涵的生命气息、思想情感和精神气象。

王国维在评点历代诗人时，崇尚李白之"气象"、李后主之"神秀"、苏、辛之"豪旷"、纳兰容若之"真切"、晏殊、陶潜等之"忧生忧世"等等，无不显示着这种人生价值取向。4．人生境界，人的生命所能抵达的智慧之境人类追求生命所能到达的精神高度，就是人生境界。这常具象于人类追求明白艺术的境界中，所以王国维用三"境界"来展现其条理特征。《人间词话》第26则云：古今之成大事业、大学问者，必经由三种之境界："昨夜西风凋碧树。

独上高楼，望尽天涯路"，此第一境也。"衣带渐宽终不悔，为伊消得人憔悴"，此第二境也。"众里寻他千百度，转头蓦见，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"，此第三境也。这则词话充实显示了王国维对词句的哲学明白方式，即由词句的意境升格为人生的境界。

第一境是直观，第二境是反思，第三境是意会。从直观到反思到意会，这是一种真切的生命体验，是精神意志的灌注，是诗意的凝聚。它为人设定了生命气息充盈的坐标，它使人突破自身生命的惰性，引导人抵达一种充满诗意的人生智慧之境。

所以，余杰赞誉王国维的人生三境界是"将禅学、诗学与人生哲学融会领悟，融为一体"。前人评词也有"三境"说："始境，情胜也。又境，气胜也。终境，格胜也。

"宗白华解释为，"'情'是心灵对于印象的直接反映，'气'是'生气远出'的生命，'格'是映射着人格的高尚格调。"可见，中国诗境的追求，最终旨归"澄怀观道"。王国维的三境界说与之异曲同工，殊途同归。

在西方，尼采论通向智慧之路也必经三个阶段：合群时期，自我意志顺从他人；沙漠时期，自我意志觉醒，重估一切价值；缔造时期，掌握自我生命，缔造新的文化价值。周锡山认为，"王国维此说比尼采更形象，寄义更富厚。

"诚然。王国维拈词句论境界的言说方式，与西方哲学中的明白理论有暗合相通之处。

与哲学解释学。伽达默尔在其《真理与方法》中指出，明白就是"视域融合"的历程。"明白者息争释者的任务就是扩大自己的视域，使它与其他视域相融会，这就是伽达默尔所谓的'视域融合'。

"视域融合的本质不在于寻求语言原意的还原，而在于思想碰撞后生成新思想。王国维对晏、欧等诗人词句的解释正是这种"视域融合"的缔造性明白，它是建设在深刻明白词句意蕴基础上的一种逾越。与语言哲学。

维特根斯坦的《哲学研究》主张意义使用论，不要问意义要问使用。第432节："符号（语言）自身似乎是死的。是什么给了它生命？它在使用中有了生命。

"是使用给语言注入了生命气息，使用就是语言的生命。王国维对晏、欧等诗人词句的解释，不也是维特根斯坦意义上的"使用"吗？使用，才是真正的明白。岂非不正是这种"使用"给晏、欧等人的词句注入了鲜活的生命气息，将之引向人生哲学的境界吗？使用，见出作品深度和新的意义。王国维说："非自有境界，昔人亦不为我用。

"人必须看清什么是自己真正所需要的，才气执著追求，不停提升自我境界。自我境界提高了，才气进入那些有"境界"的作品，意会它们的精神，获得安置人生的智慧。只管从时代的大配景来看，《人间词话》的艺术真理探索似乎是一次"不适时宜"的传统文化"回眸"，但那眼光却是一种现代美学的眼光，回眸处自然也生"新风物"：精神的路径伸向四面八方，紧要的是看清指向真理的路标。

这令人想及伽达默尔的那声热切地慨叹："当科学生长到全面的技术统治，并因而导致'在的遗忘'的'宇宙之夜'这种尼采曾预言的虚无主义时，岂非我们要静观黄昏夕阳那最后的一抹余晖，而不欣然转身去期望红日重升的第一道朝霞吗？"当民族陷入生死生死之秋，当精神沦丧物欲横流的时代到来之时，谁来拯救我们的精神危机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，我们明白着《人间词话》那弘大而细腻的言说方式，明白着王国维那猛烈而情真意切的美学明白观。参考文献：[1] 王国维 人间词话[M] 上海古籍出书社 2008[2] 伽达默尔 真理与方法[M] 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书社2004[3] 王国维 人间词话汇编汇校汇评[M] 周锡山编校北岳文艺出书社 2004[4] 费尔曼 生命哲学[M] 李健明译 中原出书社 2000[5] 冯友兰 中国哲学简史[M] 赵复三译新世界出书社2004[6] 维特根斯坦 哲学研究[M] 陈嘉映译上海人民出书社 2005[7] 宗白华 美学散步[M] 上海人民出书社 1981王国维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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